【壹嘉书摘】宏毅之士,任重道远——资中筠谈李慎之

“对我个人而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关键时刻对我的点拨起了‘再启蒙’的作用。他是第一个从不跟我说“要好好改造思想”的领导。相反,他在对我有些了解之后,曾对我说,你应该相信自己决不会不爱国,决不会‘立场不稳’。“

资中筠

对我个人而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关键时刻对我的点拨起了‘再启蒙’的作用。他是第一个从不跟我说“要好好改造思想”的领导。相反,他在对我有些了解之后,曾对我说,你应该相信自己决不会不爱国,决不会‘立场不稳’,你只要把你所想的写出来,就是好文章。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对于习惯于戴着镣铐跳舞的我真有豁然开朗之感。这是一种返朴归真的根本取向,不是对具体问题的观点。我终于摆脱从大学毕业前夕就开始的永远改造不好的原罪感,得以回归常识,回归自我,进入今天的境界,是受惠于他的。

——资中筠谈李慎之

本文是资中筠先生为纪念李慎之先生所作,收入壹嘉新书《李慎之与美国所》。李慎之是中共党内著名的异议分子,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中华美国学会会长。 1923年生于无锡,1945年毕业于燕京大学经济系, 后进入新华日报、新华社,负责编辑出版为高层内部阅读的《参考资料》和《参考消息》。曾担任周恩来、邓小平和赵紫阳的外交秘书或顾问并陪同出国访问。中共十二大中央工作报告国际部分撰稿负责人。1957年因为倡导“大民主”被毛泽东钦定为右派。1980年负责筹建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并担任美国所首任所长。1985年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兼美国所所长, 1989年后离职。晚年致力于自由主义研究, 被誉为中国世纪之交思想领域的领军人物。 1999年他的《风雨苍黄五十年——国庆夜独语》震撼海內外,传诵一时。2003年病逝于北京。

资中筠1982年与李慎之在飞机上偶遇,两人“那一席谈似乎在我长久受到禁锢的脑子里吹过一阵清风”。1985年她被李慎之“挖”到美国所,1988年继李慎之之后担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第二任所长

《李慎之与美国所》壹嘉出版2020年11月版

李慎之先生的逝世在国境内外,引起的反应之迅速和强烈、惋惜之痛切,为近年来德高望重的老人、名人逝世所少见。这是来自一种思想和精神的感召力,同时也出自对他的境遇的同情和不平。与他生前有所交往的各辈人等对他的称呼不一, 我一开始就称他为“老李”,生前如此,本文也不再改口。他倒下得太快,去得太突然。直到今天我总是无法想象他已永远离去。

老李的平生遭遇在他那一辈的有理想、有思想的知识分子老革命中颇为典型:少壮慷慨悲歌,满怀救国之志,投身革命,为实现自由、民主、共产主义理想(当时在他们心目中这几项并不矛盾);革命胜利初期被委以重任,意气风发准备一遂平生志;然后就是一连串的打击,有早有晚(有人在延安时期就经历了政治审查的炼狱);然后劫后余生迎来改革开放新时期,在不同程度上重新担起一定的职务,又是痴心不改,再次鞠躬尽瘁。不过此后20年的风雨中各人的情况、取向就大不相同了。老李的贬抑从1957年反右开始,直到1979年复出,但是1989年的风波中又未能幸免。所以从1949年起到他于2003年赍志以没,实际上正常工作的时间先后加起来只有18年,以共和国54年计,还不到1/3。能不常使英雄泪满襟!这种生命的浪费当然不是他一个人的,是我们民族悲剧的一部分。

听他家人说老李在医院中直到最后倒下不能开口之前,还通过电话与朋友讨论世界大事,以至于给大家以假象,对他的康复一度估计比较乐观。这是完全可以想像的,不这样,就不是李慎之了。我在4月上旬从外地回京闻讯赶到医院看他时,他已进了监护室,探访者不能进去了,从门缝中张望只见各种机器、管子,他从此再没能开口。据说此时他脑子还是清楚的,只是不能说话。由于一切来得突然,他没有留下遗言,最后一刻他在想什么,永远无人知道了。

美国所1984年全体在所人员合影

但是他平生一直在想什么,却是昭然若日月的。概括起来就是中华民族的前途。毋容赘言,老李是坚决拥护开放改革的。在新的一轮“启蒙”中站在思想前沿。世人皆知他上反专制主义,下反奴隶主义,倡导民主、自由,认为国人“启蒙”远未完成,并以此为己任。有人奉之为“自由主义”带头人,有人责以“全盘西化论”。知之罪之,他的文章俱在,不必我来置喙。我个人体会到他气质的另一面却是非常“中国的”。他有深厚的国学底蕴,给他个人的道德、文章两方面都提供了丰富的资源。他基本上是继承了“经世致用”、以天下为己任的传统,有兼济天下之志,而决不甘心独善其身,无论“穷”、“达”,都是如此。

在政治思想上他强烈主张平等自由,而在个人修养、待人接物方面,却有许多“旧道德”的规范和底线,许多已经成风之事,在他看来属于“君子不为也”。他曾告诉我,在刚被打成“右派”时,内心极为痛苦,几乎不敢听他最喜欢的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因为那主旋律分明是在说“不要检讨,不要检讨”!最后他却是用的孟子的“动心忍性”,达到一种自我克制。他不止一次提到“动心忍性”,大概他委屈不得伸张的时候居多,这是他在高压之下可以动用的一种道德伦理的资源。后来他看穿了各种在“革命正统”的名义下实际祸国殃民的荒谬政治,忽然悟出:以他们的这种标准,我就是“右派”,从此泾谓分明,也就心安理得,不再痛苦了。他主张平等,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又颇重“长幼有序”(不是指官位级别),在有比他年资长者在场时,我很少见他旁若无人高谈阔论。这是一种本能的修养。他对人的第一印象很看重“谈吐儒雅”,彬彬有礼。当然有时他也承认看走眼,因为有的谈吐儒雅者其实文化修养并不高,情操也不一定儒雅。顺便说一句,他不是诗人,也不常以诗示人,但我偶然见过他写的旧诗,惊异于其格律之严谨,风格之典雅,方知他这方面也有相当的造诣,也就难怪他提起有些号称会写诗的高官常常摇头了。他喜欢引的一段论语是:“士不可以不宏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从他一生的行藏可以看到这段话已经溶入他的精神。

他也曾有过居庙堂之上的经历。在他前八年后十年短短的两次“出仕”期间,曾经三次随国务院最高领导出访,起过高级谋士的作用。尤其是第二个阶段,在对外关系、对台工作方面他离最高决策圈是相当近的,而且曾参与十二大政治工作报告中有关外交方面的起草。他确实有中国知识分子的“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但在那个时候并没有屈子的悲壮情绪,也不是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基本上是乐观的,我没有感到他有什么“心有余悸”,而是照样没有戒备、没有保留地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在当时的政治空前开明的气氛下,他的见解、学识刚好得其所,本以为是可以大有作为的。

1980年以后他调到社科院,奉命创办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随后任社科院副院长,主管“国际片”的八个研究所。在那段期间,他基本上述而不作。他自己说对美国所“情有独钟”。但他又常说他其实兴趣不在专门研究美国。这看似矛盾,我体会其中复杂的心情,一是美国所是他长年受到不公平的贬黜复出之后创办的第一件事,凝聚了他的心血。但又不仅如此,他复出是与改革开放同时,也正是由于改革开放才由此机遇。可以想见他办美国所决不单纯是为了学术探索,而是与推动改革开放,促进现代化相联系的。美国对于他来说,并不只是一个国家,而是一种符号,代表着一种价值体系,一种参照系。同时他又反对把美国研究定位于为政府写对策报告,而提倡对美国本身各个方面作科学的、客观的、深入的学术研究。我在冯友兰先生的著作中发现哲学家是“全民族的智囊”之说,就在“中国的美国研究”一文中借用了这句话,认为同样也适用于美国研究。此文登载于《美国研究》创刊号。老李对这一提法颇为赞赏,后来在很多场合提倡。从他后来的实践来看,他不愧为民族的智囊,当然其范围远远超过美国研究,这也就是他所说的兴趣并不在于研究美国。

1988年12月,李慎之在中美建交十周年学术讨论会开幕致辞。左起:资中筠,李慎之、洛德(时任美国驻华大使)、章文晋(外交部副部长、前驻美大使)

1989年天安门事件是一个转折点。关于他那时的言行有许多传说,不少是穿凿附会。例如说他曾与学生一道上街到北京市委门前喊口号之类。这决不是事实。这不仅是一个细节的误传,我认为是对他为人的一个误解。他的确不赞成戒严,更反对武力镇压,但是他从理论上对街头政治有自己的看法。以他当时的实际职责,也决不可能去上街喊口号。相反,当时社科院多位领导都不在北京,他刚好留守在家,本着一贯高度的责任感,以保卫社科院,维持秩序为己任,一层楼一层楼地巡视。老李的文人气使他不同于一般的“老党员”,他的表达方式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因此常常以言获罪;但是他在行动上决不是鲁莽汉(他在自述中说自己是“胆小鬼”,当然又是夸张语法,指行动谨慎则是符合事实的)。他在工作中有关政策问题的掌握从来中规中矩,我除了学术工作外,在对外交流,特别是对美、对台工作这一面与他接触较多,他从来没有出过格,犯过什么“外事纪律”。有的只是比较灵活、艺术,重常识而反教条,能以识见服人,从不使人感到与言无味。他对1989年的风波的态度和情绪实际上代表当时大多数,有人比他激烈得多。不过他在高处,而且以他特有的鲜明方式表现出来,容易被人抓住,不像有些人事后可以悄悄地转变,或沉寂下去,小人物更可以略去不计。这也是“嶢嶢者易折”吧。单是他的文人气和语言习惯平时在“革命队伍”中就不大合众,由于他对人很少戒备,许多私下随口说的话。运动一来处处都是话柄。“六四”以后,他在社科院领导层中为重点批判对象(那时的委婉语叫“反思”),一名原来对他常套近乎,尊敬有加的行政部门负责人,转变了立场,参加了老李的反思会后表示不满,说他检讨还掉书袋,用的成语典故人家都不懂。我不知其详,但可以想见老李决不是故意“掉书袋”,是他自然的表达方式,而且用的典故也不见得太生僻。这个细节给我印象很深,因为那种氛围我太能体会了,每当强调“阶级斗争”时,读过些书的人一开口就令某些人反感。就是他那篇著名的“风雨苍黄五十年”,据我了解,原本也不是为发表的,而是自己发自肺腑的感言,应该与日记差不多,只不过印出来给几个朋友看看。不知怎地被上了网,引起了意想不到的后果:一方面,再次在体制内被打入另册,进一步遭封杀;另一方面却在海内外赢得了空前广泛的声誉。这是绝大的讽刺。

我在写“平戎策与种树书”一文(收入拙著《读书人的出世与入世》)时,常常想到他。他更像辛弃疾和李白,而不像陶渊明。但是毕竟时代不同了,不必哀叹“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他退居书斋笔耕不辍,却不同于效悠游林下以辞赋自遣。因为他可以放眼全球,从这个高度看人类命运,民族兴亡,他的读者遍及朝野。近半个世纪中他逆境多于顺境,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与庙堂绝缘,处江湖之远,倒能作更深层次的观察与思考,他的本色,他的学养可能得到真正的发挥,特别是最后十年,应该说是思想最闪光的时期。其一贯的追求老而弥坚,想得更深、更透彻,从心态上义无反顾,在时间上也有了更适宜的条件,潜心写作,留下了可以传世的文字。实际上他“在野”的10年中接触面之广,影响之大远超过“在位”之时,这是任何禁令无法封杀的。可惜天不假以年,使他言犹未尽。

李慎之与时任美国驻华大使洛德在会标前

当然老李更多是继承了五四以来对科学、民主的追求。这些见诸文字是大量的。但是还有一些是没有形成文字的即兴之论。他在社科院时经常就一个话题即兴发挥,或长或短,有时演变为长篇大论,他有教无类,对各种水平各种年龄的人都一样开讲。那时他心目中的研究所可能有点像古代的书院。他退下来以后大约听到他的宏论的圈子更广了,包括电话谈话。可惜没有录音也没有记录,其中有许多思想的火花和他亲身经历的有独特意义的故事,还有许多警句,如水银泻地,无法收集。听众大概都各取所需,每人在记忆中留住一点,或无形中化为自己的思想营养。

我个人有幸在上个世纪80年代(大约是1982年)在赴美的飞机上第一次巧遇老李,而且恰好座位相邻。当时都是素昧平生,我孤陋寡闻,竟也不曾闻其大名,社科院有美国所也是那次才知道的。他知道我在国际问题研究所研究美国,就单刀直入滔滔不绝地谈起对各种问题的见解,许多看法在当时十分新颖。对于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如此坦率,没有戒备,使我吃惊,他完全不打官腔的独特的语言也使我有清新之感。后来体会到这就是他作风的“特色”,也是少有的本色。那一席谈似乎在我长久受到禁锢的脑子里吹过一阵清风。随后他把我“挖”到美国所,从此我得以在他领导下工作,以及两人都退休以后继续交往共20年。这20年中他对具体问题的看法并非一成不变,我们也并非在所有的问题上看法完全一致,但是我最初的印象始终如一:襟怀坦荡,议论横生。总是单刀直入,很少拐弯抹角。时常一语惊人,发人之所未发。他的思想财富当然是属于众人的。对我个人而言,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在关键时刻对我的点拨起了“再启蒙”的作用。他是第一个从不跟我说“要好好改造思想”的领导。相反,他在对我有些了解之后,曾对我说,你应该相信自己决不会不爱国,决不会“立场不稳”,你只要把你所想的写出来,就是好文章。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对于习惯于戴着镣铐跳舞的我真有豁然开朗之感。这是一种返朴归真的根本取向,不是对具体问题的观点。我终于摆脱从大学毕业前夕就开始的永远改造不好的原罪感,得以回归常识,回归自我,进入今天的境界,是受惠于他的。

当然受惠的不止我一个。他没有研究员、博导之类头衔,也没有正式带过研究生;但是许多人都称他为自己的导师。他自己没有固定的专业,却推动了许多人的专业研究。人们可以同意或不同意他的某些观点,但是他的一片忧国忧民的赤诚,追求真理的执着,至死靡它。这样一个人,满怀救国之志,强国之策而无所用;无“越轨”之行而有超常之见,却屡屡以言获罪,时至21世纪的中国仍未能免遭“诛心”,受到一种颇有中国特色的软性封杀,可胜浩叹!说明我们要在精神上实现真正现代化任重而道远,还需要多少“宏毅之士”为之奋斗。

(2003年)          

作者: 1Plus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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