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乡爱国之情如何形成?台湾女作家张晓风这样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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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1941年出生于浙江金华,江苏铜山人,8岁随家人赴中国台湾,先后就读于北一女中和屏东女中,毕业于台湾东吴大学。张晓风创作过散文、诗歌、小说、戏剧、杂文等多种体裁的作品,以散文最为著名,多篇作品入选大陆各种版本的语文教材。她的作品在抒写家国情怀及社会世态中融入哲理。主要作品有《春之怀古》《地毯的那一端》《愁乡石》《我喜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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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台湾作家张晓风参访大陆,开启为期三天的文学交流活动。走进北京师范大学、北京交通大学与两岸文学青年对话,参访中国作协、十月文学院,向中国现代文学馆捐赠手稿……两岸作家有着悠久的交流历史,如何深化相互间的深厚友谊,在文学创作上相互激励,在新时期发挥文学的作用,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贡献力量,是参访途中她始终在与大陆文学界朋友、同道对话沟通的话题。参访期间她接受了人民政协报记者的采访,谈到她的文学观以及中国古典文学对她的滋养。
“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看到鲁迅先生复原书屋时,感慨良多,可惜他早已离开了我们。拜现代医学所赐,我已经80多岁,比鲁迅先生长寿得多。也正因如此,我看到了中国土地的成长、人民的成长,而且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参与其中,感到非常荣幸和愉快,也激发我勤劳地持续写作。”已是耄耋之年的她,平时走路常拄拐杖,但在内心深处,她还是“靠文学‘靠山’滋养自己,心始终跟中国历史衔接,一生醉心于中华文化”的蓬勃创作者。
》》》汉字承载着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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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故乡留给少年的您哪些印记?
张晓风:我祖籍江苏徐州,出生在浙江金华。父母告诉我,家乡那片土地一直比较贫瘠,粮食生产也不是很顺利,所以一直是一个比较穷苦的地方。再加上我们家的地也不多,所以我爷爷是靠教书为生的,教书也就是在乡下私塾里头教书。他教书的地方不在自己村子,而是在隔壁一个村子。有一次我回到老家,想看看爷爷教书的地方,有一个老人家跑出来,他说,你爷爷以前就是在我家吃饭的。我想,乡下孩子大概没什么钱,他说“你爷爷在我家吃饭”的意思,就是说他们可能拿饭当作报酬,也可能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会给爷爷一点钱。总之,爷爷是用在当时很低的乡村老师的薪水,来养活一家人。
故乡留给我更多印记的,是我在南京居住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刚刚抗战胜利,大家从重庆搬回南京,需要大量的宿舍。在南京有个叫兰家庄的地方,盖了一大堆的宿舍,在那个时候算是豪宅吧,因为是两层楼的。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应该算是我有记忆开始第一个房子,还有一些从小到大居住过的房子,没有留在我的记忆中,或者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但对于兰家庄的房子,我会一直很怀念,会怀念我的小柜子,小柜子里的娃娃。这些年我还常常回南京,但是兰家庄已经不存在了,那些房子都被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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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您在一篇散文中曾写道:“我有一个流浪漂泊的命运,但是很意外地在一个小小的岛上生存了很长时间,我的身体在台湾长大,可是我的心好像跟历史的中国衔接,不管是到南京或者是西安,我觉得都是我心灵的一个故乡。好像李白、杜甫、李商隐这些文学先辈,随时会跑出来与你相遇,所以不是地理上而是心灵上能跟传统衔接。”您心灵上与中华文化的天然联结,是怎么形成的?在大陆留下的这些记忆,会拉近心灵联结?
张晓风:应该说我的记忆比如说住的、吃的、人或者什么,这个只占一半,我大部分的记忆是从书里来的。就是说,读到书里所记载的古代以及现代我们这片土地上发生的种种事情,都是从阅读里面来的,可以说是文学给予心灵的滋养。所以,我希望能够把中华文化古典的东西充分地融化到现代生活里头来,而不是要弄得漂漂亮亮的古典来装饰我们。我认为中国古代文学确实蕴含了很好的精神,这个精神我们要了解,就像我讲的“菽水承欢”,菽不只是豆子,我们要想想豆子背后的意义。豆子是植物性的蛋白质,古人了解植物性的蛋白质对老人的好处,所以是一个有很美寓意的汉字,它蕴含了中华文化的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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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所以您说“我舍不得不写字啊!”
张晓风:大家把汉字看成是交流工具,我觉得它比交流工具的功能还要多。因为汉字是有情感的,它是有画面感的,它所描述的东西能够透过画面文字来传递一些意象。所以,我总说,读汉字要读慢一点,慢慢地对每一个字留下来的意象,想一想,看一看。汉字所构成的词或者成语,这些都表达了相当丰富复杂且委婉的意蕴。我盼望着有更多人能够感受到汉字之美,同时汉字也是带领大家徜徉中华文化时光列车的一位“导赏者”,带领大家去解码中华民族强大凝聚力的文化密码。
》》》能把中文说好实在是一个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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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此前您提到苏东坡对您的文学创作影响很大?
张晓风:近一千年来的中国文人中,我认为最可贵、最值得去追随的一位文人,就是苏东坡。我们要将苏东坡介绍到全世界才对,因为这样一个中国读书人的典范应该让更多人认识,他不单是文学好,他的人生经历以及对生活的态度也很值得我们思考与借鉴。
我从东吴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75年从东吴大学去了一个叫阳明医学院的地方教书。很多人会好奇,去阳明医学院你教什么?都是医学生。其实医学生大学一年级的时候还是要读中国文学,我就是给那里的医学生教中文。给医学生教中文和给中文系教中文会稍有不同之处,中文系学的内容会更细化、更专业,医学系就比较注重对文学本身的欣赏与体会,人家都说科普,实际也有一种文普,让文学普及化。他们将来不会做文学工作,但还是应该给他们多一点的文学教育。我从1975年到2006年,有30年在阳明医学院教书,阳明医学院后来扩大、和台湾交大合并了,更名成阳明大学,现在又更名成阳明交大。我这次参访北京交通大学,台湾交通大学的校长特意准备了一份小礼物让我带来。现在阳明交大的校长是我之前的学生,他当年也是个文艺青年,他想和北京交大建立一个更亲密友好的关系。我教中文,喜欢古典文学,也希望古典文学可以影响他们作为医生对病人的、对人的一个观察角度。在我理解,中国文学其实是靠词语写成的,不是一个一个字,然而我们现在用词用得很粗糙,海峡两岸都一样,主要是因为我们很少再去念古书,写作要是注重行文,在白话文的基础上有一点文言的底子这样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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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阅读您散文和诗歌的读者与评论家,经常会提到“美感”这个词语,您的文字中又有婉约又有壮丽,您如何看待这种评价?
张晓风:就像生小孩,作者都希望生个漂亮的,作者也希望写出漂亮的作品。可是美在哪里?作者就需要去努力了,哪个东西是美的、好的,哪个东西是俗气的,要把他们分辨出来。能把中文说好实在是一个功德。往前追溯,好的语言其实是士大夫阶级在用,一般平民的语言也好,是小老百姓那种通俗的好,所谓上层社会和小老百姓的社会都在铸造某一种语言,那现在好像两种都式微了。士大夫那种优雅的、深奥的语言消失了,小老百姓也不太会讲谚语、歇后语,如果能够试着去恢复,我觉得是很好的,我们很需要好语言。广东话有谚语说“牵牛下水,六脚齐湿”,如果你牵一只牛去水里,要六个脚都一起湿,你别想让牛自己下水,人得把它拖着,那湿的就包括人自己的两只脚。这是一个很好的比喻。你如果是做领导的,你别奢望你的部下去做什么事,除非你自己走在前头。这不是什么大有学问的人说的话,但非常传神。过去不光是士大夫阶级有优美的语言,普通老百姓也有他们表情达意、很有哲理的语言,虽然这个语言有时候有点粗糙,可是很准确。我们现在的语言太简化,恨不得所有的问题都简化到yes or no这样的答案里就算了。其实在各个领域,好好地使用中文都是非常必要的,好的语言在任何地方都是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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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海峡两岸文学界的交流一直很热络。您对两岸文学界特别是两岸青少年间的文学交流和两岸年轻创作者,有哪些建议呢?
张晓风:我觉得年轻写作者要找到一个“靠山”,这个“靠山”可以是古典文学,可以是外国文学。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找到一个特别的“靠山”,如果找不到,那就到民间去,去吸收、学习民间的智慧。创作者需要找到那个跟别人不同的“靠山”,有的人是平均靠,不过我觉得你要是想要有特色一点,还是要对某一个作家多下功夫,多去追随这个作家的作品,多读多学,“变心”了也没关系,再换一个好作家追随。
来源:《人民政协报》(2023年07月08日第08版)
记者:修菁
版面编辑:修菁
新媒体编辑:洪琳
审核:周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