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凤霞与吴祖光:世间最好的爱情,你没辜负我,我也没辜负你

2022-12-05 18:30
湖南

原创 夜秋池 民国女子

在北京市文艺界的一个座谈会,新凤霞第一次见到吴祖光。她眼中的吴祖光浓眉大眼,满头黑发,声音洪亮,语言风趣,魅力四射。新凤霞眼中满是崇拜与羡慕。

这时的新凤霞已经唱《刘巧儿》唱得出了名,获得了“评剧皇后”的美誉。大街小巷,贩夫走卒,都在模仿着她唱“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

唱戏出了名的新凤霞心里却有个未竟的愿望——她要学文化,做个文化人。

新凤霞出身贫苦,幼年时被贩卖到天津,养父母都是城市贫民,目不识丁,养父卖糖葫芦,养母做点针线活儿。“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新凤霞幼年时在街头捡煤渣,六岁学戏,十五岁登担纲主演。

新凤霞登台唱戏时,戏子还被视为下九流,被人瞧不起,新凤霞很有志气,她秉持“我虽然被别人看不起,我自己可不能看不起自己”的人生信念,珍重自爱,卖艺不卖身。另两个跟她一起唱戏的小姐妹卖艺又卖身,收入丰厚,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新凤霞一家生活艰难,她也不羡慕她们。

建国后,艺人的社会地位提升,新凤霞到北京唱戏,一部《刘巧儿》唱出了名气,风靡全国,只要她演出的戏,场场爆满,座无虚席。

新凤霞给自己制订的人生规划是先学戏,挣钱养家,再学文化,弥补自己没能上学读书的遗憾。如今她唱戏出了名,不再缺钱,她就想学文化了。

在老舍、吴组缃等人帮助下,新凤霞用白纸订了一个本子,唱戏之余,她在本子上练习写字,有时还用她仅有的一些词语造句子。

新凤霞知道仅靠她自学还是不够的,她渴望嫁给一个文化人,在生活中帮助她学习,从精神气质上影响她。

吴祖光这个人,新凤霞第一次见,吴祖光的名字,新凤霞早就听说。几年前,新凤霞排过一部戏《风雪夜归人》,编剧就是吴祖光,新凤霞还经常演唱电影“莫负青春”的主题歌,这部电影的编剧也是吴祖光。

只是在新凤霞臆想中,吴祖光是个老头子,见到真人,发现他竟然如此年轻,新凤霞的心激动得怦怦直跳。

认识吴祖光时,新凤霞24岁,美得流光溢彩,这从她当时的照片上可窥一斑。

唱戏之人,照片上有两三分姿色,真人就很好看,她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之间的韵味,照片上展示不出来。

新凤霞是在照片上都好看的,真人更是风华绝代。

喜欢新凤霞的人很多,有的领导,以谈话为名把新凤霞约去,举止轻薄,新凤霞看到情形不对,赶快跑出来。还有人当红娘,把新凤霞介绍给前途光明的中青年干部,新凤霞都不为所动,她抱到一个信念——她未来的丈夫,可以不漂亮,可以没有钱,一定要人品端正,有文化。

老舍与新凤霞和吴祖光都很熟悉,他觉得吴祖光和新凤霞很般配,主动给两人当大媒。

新凤霞求之不得,她太想嫁给吴祖光这样的文化人了,吴祖光却犹豫不决,他比新凤霞大十岁,新凤霞年轻漂亮,追求者众多,他怕自己不合适。

看到吴祖光犹豫不端,新凤霞决定来个“女追男”。有一次,新凤霞要在青联会上发言,她趁机把吴祖光请到家里,帮她写发言稿。为了迎接吴祖光到来,新凤霞把院中盛开的芍药剪下来,插满了瓶瓶罐罐,还点上了一支百合香。

细心的吴祖光发现新凤霞的住处蚊子很多,给新凤霞写完稿子以后,他回到住处,把自己从香港带来的一顶珍珠罗纹帐拿来,亲自给新凤霞挂到卧室里。

新凤霞演出归来,看到卧室里一顶崭新的纱帐,幸福感油然而生。

吴祖光和新凤霞的恋爱引来很多风言风语。

他俩的出身相差太大,吴祖光出身于世代官宦书香之家,曾祖父吴殿英是湖北新军创建人,父亲吴景洲是文物鉴定专家。新凤霞的养父母都是目不识丁的城市贫民,她从小在社会底层成长。

他俩的出身是两个极端,没有一个对接点。

按传统眼光,新凤霞配不上吴祖光,而在一些从延安过来的老干部眼中,是吴祖光配不上新凤霞。吴祖光建国以后才从香港回来,他身上带着很多香港生活的痕迹,还离过一次婚。在这些老干部眼中,吴祖光生活浪漫,花天酒地,玩弄女人,道德败坏,不负责任,他是看上了新凤霞这个美人,跟新凤霞好一阵便会扔掉。

很多人,包括新凤霞的顶头上司,都劝说新凤霞慎重选择,免得将来后悔。

在巨大的舆论压力之下,他们的媒人老舍也有些退缩。新凤霞向认识吴祖光的人打听吴祖光的人品,他们都说吴祖光为人正直,是个好人。新凤霞放下心来,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

也许是受自己饰演的“刘巧儿”的影响,新凤霞在婚姻上表现出惊人的勇气,别人越是反对她,她就越是想把婚礼办得隆重热闹,给他们一个回击。

新凤霞亲自到大栅栏挑选了一件最贵的白色婚纱和一套最贵的白色礼服,她打电话约来吴祖光,劈头一句就是“快,我们结婚吧。”

吴祖光被她搞得哭笑不得,他让新凤霞不要出“洋相”,他请黄苗子夫人郁风给新凤霞设计了一件紫色旗袍,一件灰色绒背心。吴祖光穿着他从香港带回来的蓝西装,白衫衣,他们在北京南河沿欧美同学会大厅举办了一个时尚洋气的鸡尾酒会,文艺界的名流几乎都参加了他俩的婚礼,郭沫若主持婚礼,阳翰笙是男方主婚人,欧阳予倩是女方主持人,老舍是介绍人。

周恩来也要参加他们的婚礼,因为一些缘故没能参加,在他们结婚以后,补了几桌饭菜,请他俩与一些文艺界同行吃了个便饭以示祝贺。

为了给自幼生活贫苦的新凤霞一个安定的家,吴祖光拿出他的积蓄,在北京买了一座有十八间房的四合院。在四合院的北房里,他给新凤霞布置了一间书房,窗下安了一张雕花嵌石的小书桌,墙边一个红木书架,书架上是吴祖光给新凤霞精心挑选的古今中外名著。

新凤霞对自己能嫁进这个“满室书香的文化人家”非常满意,对吴祖光送给她的书房更满意。演出的时候她总是带着吴祖光送她的字典,一有时间查着字典学认字。

在繁忙的演出空隙里,新凤霞仅用了几年时间,就补完了小学和初中课程,还写了两篇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受到叶圣陶等文学大家的肯定。

吴祖光把他的父母搬来与他们一起居住。

吴祖光的父亲吴景洲是一位诗文书画俱佳的老文物专家,他发现没上过学的儿媳新凤霞居然会画画儿,原来新凤霞从小与养母一起制作戏服,经常手绘花样,无师自通掌握了一些绘画技巧。这让吴景洲很欣慰,他的儿女没有一个爱好绘画的,想不到儿媳竟然喜欢绘画。

吴祖光在婚后帮助新凤霞学文化,新凤霞在婚后尽心照顾吴祖光的生活。他俩看对方时,眼睛里都闪着光,他们都尝到了被尊重、被喜欢的感觉。

他们多希望,这样的日子天长地久。

然而在一个波涛汹涌的时代,他们的生活注定不安稳。

1957年,书生意气的吴祖光被打成右派,下放北大荒劳改。新凤霞是穷苦出身,反右与她无关,只要她答应与吴祖光离婚,就不会牵连到她。

新凤霞被各级领导叫去谈话,他们告诉她,她出身好,唱戏好,年轻漂亮,是组织上着力培养的女演员,只要与丈夫划清界线,不会影响到她的前途。

新凤霞不懂风云变幻的政治形势,但她有一个朴素观念——她耳闻目睹很多干部假公济私,损公肥己,千方百计沾公家的便宜,而她的丈夫吴祖光把家中一百多件珍贵文物捐献给国家,还动员新凤霞把她精心制作的戏服、头面和几个大戏箱捐献给戏院,这样一个心底无私的人,怎么会是坏人?

新凤霞拒绝与吴祖光离婚。

她说:“王宝钏等薛平贵等了十八年,我等他二十八年。”

因为不肯与丈夫离婚,新凤霞被内定为“右派”,一边演出一边劳改,每天唱完戏,来不及谢幕,她就要去痰盂,扫厕所,被侮辱被虐待。

几年后,吴祖光回来了,新凤霞带着孩子们把家中布置得焕然一新,还贴上了“欢迎”字样的剪纸,一家人喜气洋洋,如同过节。

在这个短暂的美好时光,吴祖光与新凤霞合作了评剧《花为媒》,这部戏于1963年搬上银幕,新凤霞饰张五可,赵丽蓉饰阮妈妈,上映以后引发轰动。

好景没几年,“十年”开始了。吴祖光的老账又被翻出来,新凤霞也跟着倒霉,挨批斗,遭毒打,她的左膝半月板留下永久性损伤。她被迫离开舞台,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有好几年,她被派去挖防空洞。

新凤霞离开舞台时只有三十多岁,正处在一位戏剧演员的黄金时期。这对热爱评剧事业的新凤霞来说,内心无比煎熬,但是无论处理如何艰难,她都不后悔自己嫁给吴祖光。

“评剧是我的生命,吴祖光是支撑我生命的灵魂,不能两全,我宁要祖光。”

1975年,新凤霞患上严重高血压,仍被安排下乡劳动。早晨,新凤霞背着铺盖卷出门,还没走出卧室,一跤跌倒,因脑溢血而导致偏瘫。

1979年,新凤霞平反,她已经成为废人,不仅不能登台演出,生活也不能自理。

生性要强的新凤霞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变得性情暴躁,在家中发脾气,把她早年登台演出的照片和一些艺术品都摔碎了,吴祖光只好把其余的照片和艺术品藏起来,后来把电视机也藏了起来。

新凤霞痛苦,吴祖光内心更痛苦,他的痛苦之中还有愧疚。新凤霞受这样的苦都是因为他,她是因为吴祖光的妻子而受牵连。

吴祖光决心帮新凤霞振作起来,他在家中布置了一个画室,鼓励新凤霞练习画画儿。

新凤霞是齐白石的干女儿,她跟着白石老人和公公吴景洲学过一些画画技巧。在丈夫的鼓励下,新凤霞拿起画笔开始画画儿,她专注于画画儿时,果然心情平静下来,不再暴躁发脾气。

从那吴祖光与新凤霞组成一对绘画搭档,新凤霞画画儿,吴祖光题字,新凤霞所有的绘画作品都是与丈夫合作的。

吴祖光鼓励新凤霞写作,他说:“你写文章吧,像你当年学文化交作业那样,想到什么写什么,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吧。”

在吴祖光的鼓励下,新凤霞拿起笔开始写自己一生经历的人和事,她每天像上班一样,吃过早饭就伏案写作,临近中午,她把写完的文章拿给吴祖光修改。在吴祖光帮助下,新凤霞的文章越写越流畅,在偏瘫以后的二十年间,新凤霞写了四百万字作品,出版了27本书。

一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目不识丁的底层艺人能够取得如此成就,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新凤霞加入了作协,她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真的成为一个文化人。她喜欢坐在书房里读书写作的感觉,这远比锦衣华服、珠宝钻饰更让她心满意足。

新凤霞的脸上有了笑容,她不能再登台唱戏,就专注于培养新人。她坐在轮椅上给青年演员说戏,示范,坐着轮椅看她们演出,在她的指导下,一批年轻演员成为评剧舞台的中流砥柱。

只要有机会,吴祖光就带着新凤霞出门,让她看看外面景色,散散心。上台阶,上楼梯,吴祖光怕新凤霞在轮骑上坐不稳,亲自抬轮椅,累得满头大汗,新凤霞捏着手绢温柔地为他擦着额头上的汗水。

晚年的吴祖光与新凤霞唯一的矛盾是吴祖光生性耿直,喜欢抨击不良现象,新凤霞总是制止他,与他们交往几十年的郁风说:“祖光啊,她无时无刻不在为你担心!生怕你在人前在纸上胡说八道,再惹祸端。”

尽管跟着吴祖光受够了罪,新凤霞从未埋怨丈夫,因此,她的儿女也没有怨恨父亲。

他家虽经磨难,家庭成员仍然温暖有爱,家族气氛其乐融融。

在吴祖光眼里,他的妻子新凤霞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偏瘫以后的新凤霞行动不便,身材臃肿,完全没有年轻时的俊俏水灵,在吴祖光眼里,他的妻子仍然美丽如初。

吴祖光带领全家人爱新凤霞。他在新凤霞偏瘫以后做了一个摇铃。他规定,只要听到新凤霞的铃声,全家人无论正在做什么,都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去照顾新凤霞。

他经常跟儿女们说:“你们要爱你们的妈妈,永远爱她,你们可爱的妈妈集演员、作家、画家于一身,是空前绝后、无与伦比的……”

在新凤霞病逝以后,他沉痛地跟儿女们说:“你们要互相疼爱,不要像我对你的妈妈总是怀有负罪感,总是感觉对她永生永世无以为报。”

新凤霞是在常州突发疾病去世的。

常州是吴祖光的故乡,新凤霞自称是“常州媳妇”,但她一直没能去一趟丈夫的老家。在新凤霞71岁时,她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跟着丈夫踏上了常州的土地。

她很激动,忙着与家乡亲人见面,忙着画画赠送,因为劳累和激动引发脑溢血,她来不及跟吴祖光做一个道别,就与吴祖光天人永隔。

新凤霞死后,吴祖光的魂就丢了。

他总觉得新凤霞没有走远,她还坐在她的小书桌旁读书画画儿。他痴痴地等着新凤霞推门而入,把写好的稿子拿给他修改,把画好的画儿请他题字。

吴祖光的健康迅速恶化,他中风,患上老年痴呆,除了新凤霞,他什么也不大记得了。

在新凤霞病逝后五年,吴祖光也跟着新凤霞走了。

世上最美的爱情,往往是打破常规的,因为打破常规需要勇气。

新凤霞与吴祖光的爱情就是打破常规的,一个出身书香名门,一个出身社会底层,一个学富五车,一个目不识丁,他们却能相爱,走到一起。

也许这不以为奇,很多人,会因为激情而冲破门第偏见热恋,却没有能力给这份爱情“保鲜”,过了保鲜期,一地鸡毛有之,反目成仇有之。

吴祖光与新凤霞不仅相爱,还能把这份爱情“保鲜”几十年,直到生命的终点。

这首先要归功于新凤霞,新凤霞出身于社会底层,混迹于倡优之间,但她端然贵气,与吴祖光站在一起时,看不出气质上的区别。

出身底层的新凤霞有一颗上进的心,她羡慕书香之家的光华,努力向这个目标靠拢。吴祖光不主动追她,她就主动追吴祖光。因为吴祖光,她被打骂,被侮辱,被批斗,被剥夺登台演出的资格,她始终无怨无悔。

在经历了命运的千回百转之后,她实现了最初的梦想——她成为了一个“文化人”,被文人圈子接纳。她坐在书房里写书,画画儿,变成了她梦想中她的样子。

好的爱情,必须两个人成全。吴祖光与新凤霞的爱情也是两个人成全的。吴祖光心里,新凤霞永远是闪闪发光的女神,他同情新凤霞在社会底层受过的苦,理解新凤霞在文化上的欠缺,从不因为自己出身好文化层次高而轻视新凤霞。

他引领了新凤霞,开发了新凤霞,拓展了新凤霞,让新凤霞的生命有了更广的宽度和更深的广度。

他让新凤霞失去了一种可能性,却获得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俩谁也没有辜负谁,他俩彼此滋养,激发出生命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成为世间爱情的范本。

原标题:《新凤霞与吴祖光:世间最好的爱情,是你没辜负我,我也没辜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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