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韩菁清情书何去何从

梁实秋、韩菁清情书何去何从
来源:新民周刊   主笔:姜浩峰   2020-11-05 11:31

阅读提示:人非物是,倒是当年的这一段火热浓情,仍留迹于纸上。无论未来这批手稿的产权属于谁,这一段情,总固定在那一段时空里了。


“上海著名作家叶永烈先生去世后,上月,他家属把叶永烈编的《梁实秋·韩菁清情书选》原件当废纸卖掉,计有380封梁实秋、120封韩菁清情书。”今年9月中旬,有人向《新民周刊》记者透露,梁实秋、韩菁清情书原件面世。

梁实秋,生于1903年1月6日,卒于1987年11月3日,眼下正是他逝世33周年的日子。作为中国20世纪的散文大家、学者、文学批评家、翻译家,梁实秋一生著述凡两千多万字。其晚年写给韩菁清的这些情书,本属于私密情感空间之物,不在公开发表之列,且未必凸显文学价值。然而,正因为梁实秋逝世后,长居台北的韩菁清来沪,将情书手稿交给了上海作家叶永烈,再由叶永烈编选,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梁实秋·韩菁清情书选》,使得这段忘年恋、实秋情公之于世。

如今,梁实秋、韩菁清夫妇,以及叶永烈都已作古。唯有这曾经一笔一划连缀成篇的情感“密码”,愈加显露人间。甚至据传,有买家从废品回收站花费上百万元买进这些情书手迹,甚而想着日后再上拍卖会溢价出售——无论从价值还是价格上来看,这些情书手迹,都很可能保持升势。


鱼雁传书


1974年11月3日,时年71岁的梁实秋从美国西雅图飞抵台北。在台北和美国之间飞来飞去,是1966年退休后,梁实秋个人生活的一种常态,只不过,这一次,身边少一个人陪伴——在1974年4月30日,客居西雅图次女家的梁实秋夫妇手挽手到附近市场买午餐食品的时候,突然市场前面一个梯子倒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到了梁夫人程季淑头上。程季淑当场猝亡。

1948年冬,在北平师大任教授的梁实秋携夫人程季淑仓皇出走。1949年到台湾省后,任台湾师范学院(后改师范大学)英语系教授,后兼系主任,再后又兼文学院长。1961年起,梁实秋专任台湾师大英语研究所教授,直到退休。这些年里,无论走到哪里,梁实秋身边都有夫人程季淑陪伴。然而,1974年的秋天,他一个人飞完自西雅图到台北的旅程,简直堪称“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本来,这次从西雅图到台北,梁实秋是为了与出版社谈《槐园梦忆》一书的出版事宜。这本书,不仅收录了梁实秋写下的关于女人、男人、孩子、中年、老年、退休、讲价、乞丐、吃相、饮酒、吸烟等等散淡文章,更有悼念亡妻的浓情之作,文章的题目就是用作书名的“槐园梦忆”。槐园(Acacia Memorial Park),位于西雅图的极北端。1974年5月4日,程季淑落葬于此。梁实秋在这篇悼亡妻的文章中写道:“夫妻牉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中心惨怛”。“中心惨怛”是中医的说法。他还引用华盛顿大学心理治疗系教授霍姆斯的计算法所得,称丧偶是影响个人生活变异最重要的事。全篇五万多字,旁征博引——中文譬如晋代潘安仁悼亡诗三首,英文诸如邓约翰(John Donne)《出神》(The Extasie)诗一首,加之梁实秋与程季淑的恋爱细节,种种动人之处。譬如“五四”以后,1921年夏,程季淑于女高师的师范本科毕业之后,在女子职业学校任教。她的同学好友黄淑贞做媒,将程季淑介绍给了梁实秋。黄父黄运兴先生和梁实秋的父亲本是金兰之交。黄淑贞请自己的母亲到梁家提亲。梁实秋回到家中,见父亲书房桌上信斗里一张红纸条,上面恭楷写着:“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一九〇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时生。”由此心领神会,与年长自己2岁的程季淑交往。在《槐园梦忆》里,梁实秋甚至记录了他曾经写给程季淑的情诗——“吾爱啊!你怎又推荐那孤单的枕儿,伴着我眠,偎着我的脸?……她的脸儿是我的花,我把泪来浇你!”梁称,这首诗源于程季淑送他一个亲手缝制的枕套。1927年2月11日,经过一段爱情长跑,梁实秋与程季淑在北京南河沿的“欧美同学会”举行了婚礼,由于戒指太松,梁实秋居然把婚戒搞丢了,这令他颇为懊恼,程季淑却反过来安慰他说:“没关系,我们不需要这个。”此后,梁氏伉俪南下上海,东去青岛,回到北平,及至1949年以后,也从未长期分开。只是,由于1948年离开北平时特别匆忙,他们烧掉了早年的鱼雁传书,包括那首情诗。在写《槐园梦忆》时,梁实秋还是通过引用闻一多早年发表的《冬夜评论》所引录诗句,才又回忆起早年点滴。

1974年8月29日,在西雅图写完《槐园梦忆》一文,他于11月启程回台北。对梁实秋来说,这是人生又一种全新的体验。11月27日,在台北,他遇见了当年43岁的歌星韩菁清。一周之后,文学家拿起了笔,对小自己28岁的歌星发起了强烈的爱情攻势。两个月中,竟然奋笔二十余万字!从 “菁清女士”,到 “菁清”,到 “清清”,到 “亲亲”,到 “小娃”,正是应和了梁实秋自己所说,“诗人,情人,疯人,永远是一体的,没有情人不写诗的,也没有情人不疯狂的……”

古稀之年、刚经历丧妻之痛的梁实秋,此际却着实点着了一把爱情烈火,将韩菁清给烧得无数次辗转反侧,彻夜不眠。1931年出生于江西庐山的韩菁清,父亲韩惠安是当地巨贾。韩菁清14岁参加上海儿童歌唱比赛曾经夺得第一名。1946年当选上海“歌星皇后”——这可是正宗名媛!1949年韩菁清到香港,出演电影,之后又到台湾继续歌星之路。据称,1967年,她在台湾电塔唱片公司灌录的《一曲寄情意》发行达一百万张。然而,她也是个情路坎坷之人,在遇到梁实秋前,起码有过两次失败的情感经历。对个人生活的前路感觉迷茫的韩菁清,面对梁实秋的攻势,写下回信:“亲人,我不需要什么,我只要你在我的爱情中愉快而满足地生存许多许多年,我要你亲眼看到我的脸上慢慢地添了一条条皱纹,我的牙一颗颗的慢慢地在摇,你依然如初见我时一样好奇的目光虎视眈眈,那才是爱的真谛,对吗?”

未承想,梁实秋和韩菁清的爱情之火,竟然在20世纪70年代初的台湾社会烧成了一把“满城烽烟”。有评论认为,这是“过气明星嫁给‘国宝级’大师”;梁实秋的友人也认为他“一树梨花压海棠”太不像话;学生们成立“护师团”,称韩菁清是“收尸团”一员,与梁先生在一起是图谋钱财。更有人奉劝梁、韩最好悬崖勒马。还有人给梁实秋介绍“相配”的女性。


婚书与图书


1995年叶永烈著、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一本书,索性名为《倾城之恋:梁实秋与韩菁清》。也就是说,在叶永烈看来,梁实秋和韩菁清的爱情,是没什么不妥当的,又是遭到世俗眼光所干涉的。

“韩菁清成了新闻记者的聚焦点”,“她不敢开门,也不敢接电话,干脆,她把电话插头全拔掉了。”叶永烈在书中记叙1975年初韩菁清的遭遇。显然,无论梁实秋与韩菁清的私人生活是怎样的,起码,当年那些台湾狗仔记者们,做得太过分了。甚至已再次到西雅图的梁实秋,都受到台北记者的干扰。叶永烈写道:“电视台那个‘追、追、追’节目的记者想打越洋电话到美国梁实秋家中,与台北韩菁清通话,在电视节目中播出她与他通话的画面,被梁、韩所拒绝。”

梁实秋与韩菁清,两人都是单身,又有什么不可以交往之处呢?1975年5月9日,梁实秋与韩菁清在台北举行了婚礼,新房设在韩菁清家。此时,在祖国大陆,叶永烈的名气比梁实秋要大好多。1940年出生于浙江温州的叶永烈,11岁起就发表诗作。1959年19岁时,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就出版了他的科学小品集《碳的一家》。1960年,他成为《十万个为什么》的主要编写者,1961年又完成《小灵通漫游未来》。这两套书,影响了不止一代的中国大陆的少年儿童。自北大毕业,又经历了“文革”,改革开放伊始,叶永烈一方面继续科普文章的写作,另一方面转向纪实文学创作。1987年11月3日,梁实秋在台北病故。叶永烈赴北京,采访了梁实秋的长女梁文茜。1988年第六期《上海文学》刊登了叶永烈的文章《梁实秋的梦》。当时,叶永烈将载有此文的《上海文学》寄给了台北的韩菁清,请她指正。信寄出后,一年多没有回音。直到1990年元旦刚过,1月2日21时许,叶永烈接到一个电话。“你是叶永烈先生吗?”原来,是时年59岁的韩菁清到了上海,住在衡山宾馆。

衡山宾馆距离叶永烈家不远。他马上赶去,在总统套房见到了韩菁清。“她虽年近花甲,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只是化妆似乎太浓。”叶永烈曾在回忆文章《我为梁实秋编情书选》中如此写道,“她会讲上海话,讲普通话时带有一点湖北口音,所以总叫我叶‘允’烈。”

韩、叶初会,韩菁清称,自己早已收到叶永烈的大作,很喜欢,只是感觉反正自己要来上海,也就不给叶回信了。想不到的是,因为梁实秋去世前,她曾通过香港“悄然”来过大陆,而遭到台湾当局“禁足”,直拖了一年多才成行。

韩菁清找到叶永烈,希望叶帮他编辑出版梁实秋与她的情书集。1990年初开始,到1994年韩菁清在台北去世,这4年多时间里,她15次到上海。除了叶永烈碰巧去美国不在上海的时候以外,每一次韩菁清都在上海与叶聚会。她在台北时也会给叶永烈打电话,每次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韩菁清去世后,叶永烈统计——她与自己的通信达61封之多。在同为文学家的叶永烈看来,梁实秋与韩菁清的结合,一点儿也不令人意外。在叶永烈眼中、笔下,韩菁清有着“名媛才女”之誉。她与梁实秋的相识,是因为一本《远东英汉大词典》结缘。此后,梁实秋与之谈古文,谈书画,谈英语,谈散文,直至谈莎士比亚。梁实秋是中国少有的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诗人余光中在20世纪70年代曾说:“莎士比亚只写了20年,梁实秋先生却翻译了36年,不过我们不要忘了,莎士比亚是连续地写,在太平盛世的伦敦连续地写,而梁翁是时作时辍地译,在多难的中国时作时译,从二次大战之前译到二次大战之后,从严寒的北国译到溽暑的南海,且把昔之的秋郎译成今之的梁翁。”

即便是梁翁,又如何?韩菁清告诉叶永烈,1974年到1975年那阵子,两人在台北即使天天见面,梁实秋在短短两个月内竟然给她写了30多封情书!过惯夜生活的她,每日中午才起,刚拉开七楼的窗帘,就能看到梁已在楼下“仰望”。见到窗帘拉开,梁才上楼,面呈情书。这也是为何韩菁清带给叶永烈所看那些情书信封上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邮戳的缘故。

梁实秋曾称,书信是“最温柔的艺术”。一封封滚烫的情书,烫化了韩菁清的心,换来了他与她的一纸婚书。也换来了梁、韩12年多的婚姻生活。在梁实秋故去后,韩菁清终于找到一个对的人——叶永烈,来编辑出版她与梁实秋的情书集。


留情在那一个时空



今年5月15日,叶永烈去世。不久之后,传出他生前所藏梁实秋、韩菁清情书流出。而在叶永烈生前,曾多次向上海图书馆等机构捐赠私人档案。2014年,他捐献了采访王力、韩素音、罗章龙等的档案,与“四人帮”有关的档案,还有40个书橱的写作参考书。当时媒体报道称,叶永烈捐了“一卡车”东西。

在上海图书馆,有 “叶永烈专藏数字化项目”,专门梳理、收藏叶永烈捐赠之物。叶永烈生前,也曾向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捐赠其父所藏《申江战焰图》。

有收藏界人士向记者分析——也许叶永烈家属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专门挑选叶永烈的手稿加以收藏,而将非叶永烈手稿进行了处理。这才导致梁实秋、韩菁清情书选被卖到废品站。而梁实秋与韩菁清也都已故去,这批手稿在产权上是否属于叶永烈,已经没有对证。

可以说,名人书信该藏于何处,是个现实问题。梁实秋、韩菁清情书手稿终归何处,是此类个案中比较典型的一个。有藏家告诉记者,他选择是否买进藏品,首先要看产权链条清晰,否则就会比较麻烦。多年前,他还遇到过一批书札,看上去价值很高,对方要价也不高,可就是因为从产权链条方面考量,感觉会有相关人士出来讨要,而最终没有出价。

从收藏本身的角度衡量,这些20世纪的名人书札,如果想长期保存,还需要置放在适当的空间,譬如博物馆级的场所。如果寄放在大学博物馆等地方,也能增进研究。在国外,譬如美国的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中心等,做名人书札寄放、研究已有些成就。国内一些院校,或可在这方面多下功夫。毕竟,中国名人书札资源还是较为丰富的——在西方普遍采用打字机的20世纪中期及以后,国人还在手书。

人非物是,倒是当年的这一段火热浓情,仍留迹于纸上。无论未来这批手稿的产权属于谁,这一段情,总固定在那一段时空里了。(主笔 姜浩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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