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 | 一般人视为隐晦的,有时却是少数人的星光

原标题:废名 | 一般人视为隐晦的,有时却是少数人的星光

废名(1901-1967),原名冯勋北,学者、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诗论《谈新诗》等。

编者按:

废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不可忽视的地位,知名度却始终平平,原因大抵有二,一来废名的小说“不注重写人物,也几乎没有故事”,他是用作诗的方法写小说,字里行间处处是内心世界的投射;再者,废名对佛学的研究,也使其作品自然而然地带上了禅味,于是便更让他的作品显得艰涩难懂。

汪曾祺认为废名在作品中使用了意识流,彼时“意识流”的概念还未引入国内,相关作品也尚未有译介,因此他的意识流是独特的,“与普鲁斯特有一定距离,与伍尔夫较为接近”。关于废名的意识流,周作人已有过非常出色的概括:

“这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约总是向东去朝宗了海,他流过的地方,凡有什么汉港弯曲,总得灌注潆洄一番,有什么岩石水草,总要披拂抚弄一下子,再往前走去。再往前去,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脑,但除去了这些,也就别无行程了。”

汤一介于1947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是当代哲学巨匠、国学大师、儒学泰斗,废名曾是其老师,本期分享汤一介回想废名的一篇文章。

“真人”废名

文 | 汤一介

道家、道教书中都有所谓的“真人”,我这里说的“真人”和道家、道教书中讲的“真人”不相干。道家、道教书中的“真人”都是虚构的、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假人”,而废名这位“真人”是“真诚的人”,是有“真性情的人”,一个在生活中已逝去的真实的人。

废名是我的老师,我直呼其名,在中国传统上说,似乎有点不敬,我应该称他“冯文炳老师”,可是想来想去,我还是只能用“废名”来称呼我的这位老师,因为“废名”多么能表现我这位老师是一位“真诚的人”,是一位有“真性情的人”呀!

废名教我们大一国文,上第一堂课讲鲁迅的《狂人日记》,一开头他就说:“对《狂人日记》的理解,我比鲁迅先生自己了解得更深刻。 ”我们这些新入大学的学生,一时愕然。我当时想:“是不是废名先生自己变成了‘狂人’ ? ”废名的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后来渐渐有所悟,有时作家写的人物的内涵,会被高明的解读者深化。我想,一定有不少研究鲁迅《狂人日记》的学者、作家认为自己对这篇短篇小说了解得如何如何深刻,甚至比鲁迅自己更深刻,但他们大概不会在课堂上直截了当地说:“我比鲁迅先生自己了解得更深刻。 ”只有废名会这样,因为他是“真人”,一个有“真性情的人” 。

有一次,废名讲写作要炼句,他举出他的小说《桥》中的一段描写炎热的夏日,两个女孩在烈日下走了很长的路,忽然“走近柳荫,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而且,四海八荒同一云!世上难有凉意了。 ——当然,大树不过一把伞,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 。他说:“你们看,这‘日头争不入’真是神来之笔,真是‘世上难有凉意了’ 。写文章就要能写出这样的句子才叫大手笔。 ”当时,我也觉得“日头争不入”写得真妙。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废名当时说这段话时的神态,他那么得意,那么自信,那么喜悦,这就是废名,一位天下难得的“真性情人” 。

1947年北京大学的大一国文课,是每月要求每个学生写一篇作文,交给老师,由老师批改,在批改后要在课堂上发回给每位同学,并且要讲评,自然废名是批改我们这一班的作文。有次发文,在发了几个人的文章并说了他的评语之后,当他发到我的文章时,他说:你的文章像下雨的雨点,东一点西一点乱七八糟。我一时很窘。当他发给一位女同学的文章时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真像我的文章。当时我很羡慕。下课后,我看看废名在我文章上写的批语:有个别句子不错,整篇没有章法,东一点西一点。我自己看看也真是这样。特别是,废名说“好文章”就像他的文章一样,这大概也只有“真性情”的人才会在课堂上众多同学面前说吧!

我很喜欢废名的诗,但是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我再没有机会读他的诗。我只记得,我读过的一首废名的诗《十二月十九日夜》,但是否记得准确,已经没有把握了。近日想起,就请朋友帮我找找这首诗,谢谢这位朋友,他帮我找到了,现抄在下面:

| 十二月十九日夜

(收于废名诗集《水边》)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日的声音。

我记得,在1947年我读这首诗,我就喜欢了它。为什么?说不清,是韵律,是哲理,是空灵,是实感,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总之说不清。可是这首诗也许是我至今唯一依稀记忆的一首现代诗。我有一个感觉,废名是不是想在一首诗中把他喜爱的都一一收入呢?“灯”、 “海” 、 “花” 、 “梦” 、 “镜子” 、 “思想” 、 “美人”、 “家”、 “日” 、 “月” 、 “炉火” 、 “树影” 、 “声音”等等,如何由诗句把这些联系起来,这真要有一种本领,废名的本领就在他的眼睛和耳朵和心灵。你看,他开始用“灯”,结尾用“声音”,中间用“思想是一个美人”联系起来。我有另外一个感觉,这首诗表现废名的思想在自由地跳跃,无拘无束,信手拈来,“情景一合,自成妙语” 。这是“真人”的境界,“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我爱这首诗,一直爱到今天。

1949年后,大概是在1951年或1952年吧!有一天,我忽然看到一篇刊登在报纸(或杂志)上的废名的文章:《一个中国人读了<新民主主义论>后的喜悦》,内容我已记不清了。但当时读这文章的情境,我却有清楚的记忆:当时我为他读《新民主主义论》的“喜悦”而喜悦了,因为我又一次感到废名是一位“真人”,他的文章表现着他的“真性情” 。废名的“喜悦”是真情的流露,无丝毫1949年后流行的大话、假话、空话,完全无应景义。今天我仔细想想,也许废名真有慧眼,他看到中国如果真的按照“新民主主义”来建设我们的国家,这不仅是他一个中国人的“喜悦” ,而且是所有中国人的喜悦了。可是我们没有按照“新民主主义”来建国,回忆起我当时因废名的“喜悦”而喜悦,而现在却变成了永远的遗憾。如今废名先生于地下,他会怎么想?!

说个故事,作为这篇短文结束吧!在1949年前中国有两个怪人,一个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熊十力,一个是莫须有先生的化身废名(冯文炳)。大概在1948年夏日,他们两位都住在原沙滩北大校办松公府的后院,门对门。熊十力写《新唯识论》批评了佛教,而废名信仰佛教,两人常常因此辩论。他们的每次辩论都是声音越辩越高,前院的人员都可以听到,有时甚至动手动脚。这日两人均穿单衣裤,又大辩起来,声音也是越来越大,可忽然万籁俱静,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前院人感到奇怪,忙去后院看。一看,原来熊冯二人互相卡住对方的脖子,都发不出声音了。这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想,只有“真人” 、有“真性情”的人才会作出这种有童心的真事来。

(本文原刊于《万象》,2002)

《我认得人类的寂寞》诗歌选摘

|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将永不爱海了。”

荷花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将长在你的海里。”

| 伊的天井

想着伊望空指一下,

“那是一颗什么星?”

于是我就想到夜的神秘,

它怎么会画那么一幅好画?

| 小孩

那时我还是小孩,最欢喜看弹花匠弹被絮。

当他把木制的圆盘似的压板放在絮上,

自己又站在板上一来一往的踏着时,

我觉得这比什么游戏都好。

所以逢着母亲差我去叫弹花匠,

我比什么事都肯做。

现在,依然是弹花匠弹被絮,

我的两个小兄弟在旁边玩耍,

他们或者同我那时一样,

我却唤不回那时的高兴。

当他一下一下的弹着弦,

我心上的弦也一下一下的弹着,

这弦声是:“他的工作太单调。”

那时我还是小孩,最欢喜看农家搬湖草。

当载草的船到岸时,

我,还有别的小孩,拉一把湖草替自己做胡子,

做好了,挂在两个耳朵上学戏子唱戏,

回家去便是没赶到饭吃,

只要母亲不责备我,也不哭着说饿了。

现在,依然是湖草堆在沙滩上,

在那里有好几个小孩同我那时一样,

我却唤不回那时的高兴

当农人挑草回家落下几根在路上,

我便拣了起来,觉得这比同他们亲手还要亲切;

好像他们告诉我他们的辛苦似的感着悲哀。

《我认得人类的孤独:废名诗集》

废名

(即将上架)

执行编辑:吴志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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