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無定法,以味取勝\顏純鈎


  圖:張中行先生肖像\資料圖片

  二十多年前,內地出版界曾有過一陣「張中行熱」,一時間張中行作品突然以不同面目紛紛面世。那時也有朋友向我推薦,可惜因工作忙,抽不出時間拜讀,最近讀了他一些文章,卻頗感失望。

  張先生任教北京大學,是著名學者、哲學家、散文家,妻子為長篇小說《青春之歌》作者楊沫。據說小說中的反面人物余永澤,就是以他為原型。妻子的小說以丈夫為反面人物原型,這倒也是奇事。

  張中行先生數十年清正勤奮,淡泊自牧,個人品質還是令人敬重的。

  一個名滿天下的老作家,他的文章居然讓我失望,是我的欣賞水平有問題吧?

  張先生學識淵博,個人經歷也非常豐富,以他的修養和閱歷寫文章,本來應該是上品,但我讀來總覺得不是味道。一是過於平鋪直敘,平淡如水,二是廢話太多,令人厭煩。他的文章初看樸實無華,但細讀起來又覺得缺少經營提煉,因此也缺乏那種深長雋永的情味,讀完就讀完了,很難留下深刻印象。

  後來,讀到他一篇「葉聖陶」的散文,才多少明白一點。

  張中行對葉聖陶「執弟子禮」,葉老主張寫文章是「寫話」,說「寫成文章,你在這間房裏唸,要讓那間房裏的人聽着,是說話,不是唸稿,才算及了格。」也就是說,寫文章要盡量接近口語。在這方面,張中行說:「我基本上是葉老的信徒。」

  葉聖陶另一個觀點是:「你寫成文章,給人家看,人家給你刪去一兩個字,意思沒變,就證明你不行。」

  葉老的意思是,用口語平實去寫,寫完後刪,刪到無可再刪了,便成好文章。讀過葉聖陶散文的,會明白他的追求。

  這兩個文章作法,張中行奉行前者,可惜奉行得過頭了,而後者,他又非但沒有奉行,甚且變本加厲。

  寫文章當然不應等同於說話,雖然二者都要求明白曉暢,但話用來聽,文章用來讀,話最好一聽就明白,文章卻不妨層次豐富,說話毋須太講究,文章卻要多經營。作文有很多手法,可以曲筆隱晦,可以比喻象徵,可以用典假借,有些偏僻的詞語有時也不可不用。更重要的,是文章要講究全篇氣勢,注意意象的運用和意境的營造,要照顧文句的內在韻律,既追求凝煉又要有節奏感,不同文字之間要有「化學作用」,能脫胎換骨,起死回生。

  說話沒有這麼多講究,說話只要讓人聽明白,能生動一點,已經不容易。

  明袁宏道寫徐渭:「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沉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雖是古文,現代人句句可解,文字跌蕩起伏,比喻神奇,文字節奏感強,句句可誦。

  這是何等神奇的想像力!形容徐文長寫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一連串奇峭的意象,全都不是口語,但非如此,又怎顯出文字精靈幻化天地萬物的本事?

  說徐渭文章「氣沉而法嚴」,光這五個字,又如何用口語來表述?

  張愛玲名句:「一步一步走入沒有光的所在」,意味深長,令人讀來遍體生寒,每一個字都淺白,但人說話不會這樣說。你在這頭房間說,別人在那頭房間聽,會以為有人發神經。

  張先生的文章,刻意求淡,求文字如口語,因而只得其淡而失卻其味,這真有點捨本而逐末。文章最最重要的,是「有味」,只要「有味」,怎麼寫都可以,只要把握「有味」,雖不中也不遠矣。

  葉老的第二點要求,寫文章要避免太多廢話,這是最基本的要求。廢話多,令人不耐煩,又往往掩蓋了文章要點,但是不是要濃縮到別人不可刪一字的程度,那還要看情況。葉老說:「刪去一兩字,意思未變」,「意思」是指什麼?是指主題、理念,那可以成立,但文章有時還講究情味,情味有時又很難避免鋪排,有鋪排又很難沒有一些表面上看來與主題沒有特別關連的文字,把那些抒發情感、描述感受、流露心態的文字都刪去,雖然對「意思」沒有影響,但卻減損了文章的情味,那又會不會刪過頭了呢?

  張中行卻不是刪過頭,而是寫過頭。大多數他的文章,都要先在開頭說一輪廢話,這裏那裏,如此這般,雞毛蒜皮,東拉西扯,等到他要「言歸正傳」了,通常已白讀了幾百字廢話。

  「呂叔湘」的開頭:「近若干年,我無志進取,而塗塗抹抹的舊習不改,有時候寫些憶舊文章。所憶之舊中有人,而且不很少,都收在談閒話的幾本書裏。呂叔湘先生與我關係很深,我卻沒寫,是無可寫嗎,不然。是不想寫嗎?更不然。那麼,為什麼未寫呢?過去沒想過,現在補想,大概是認為,寫就要正襟危坐,與籬下的閒談不是一路,只好暫緩,而一緩就緩到今年……」底下還有兩三百字,最後才說:「以下依次說說。」

  你受得了他嗎?按葉聖陶的標準,只怕刪掉三四百字,都「意思沒變」。

  明顯的,他的行文非常接近口語,但如你與他對座,想聽聽他說呂叔湘,他在那裏說半天「是無可寫嗎」、「是不想寫嗎」、「過去沒想」、「現在補想」,你恐怕要昏倒過去了。即使是說話,嘮嘮叨叨也是令人不勝其煩的。

  古人說「文無定法」,好與不好,沒有什麼絕對規則可循,該濃該淡,該繁該簡,都要看不同文章的要求,行到當行處,止於當止時。最要緊的,不管是濃與淡、繁與簡,都要追求文章的韻味。文章有味,濃淡各有風姿,繁簡各有情韻,文章無味,則再多規矩也是白搭。

  文章要有韻味,與作者內心世界的豐富有關,與他的美學感受力有關,與想像力有關,與天分有關。文章韻味有厚薄,不可強求,但不可不求:取法乎上,得乎其中,雖不能至,心嚮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