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散盡讀夏衍\裴毅然
圖：中年時期的夏衍
浙江大學中文系陳堅教授乃夏衍研究專家，與弟子陳奇佳教授合著的《夏衍傳》，今年六月再出補訂新版（中國戲劇出版社），距離一九九八年初版已十七年。新版刪削初版十萬餘字，新增三十萬餘字，七十萬字厚厚一磚。無論考信史實、訂正訛誤、增添新識、糾正偏見，還是大幅增加傳主四九年後敏感內容（社會開放度畢竟在提升），都大大充實該傳厚度，兼具紅色文學史、革命思想史、中共黨史等多向度數據價值。筆者近年專治現代士林，得座師陳師賜閱，撮精簡介，擇要簡評。
袁殊事件
新版《夏衍傳》?沉史海，釐清複雜的袁殊事件。袁殊（一九一一—一九八七），留日生，抗戰前後活躍滬上，被指「四重間諜」（國、共、日偽、青紅幫）。新版經研析認為：袁殊「真實身份」為中共特工。一九三五年五月，袁殊供出外圍人員夏衍、王瑩，很可能是無奈的「丟卒保帥」，因他並未供出中共情報網核心人員蔡叔厚。初版指為變節，新版予以糾偏。
（頁一九七至二○一）
一九四五年十月，袁殊進入蘇北紅區；四九年李克農調他回情報系統（如有懷疑不可能調用）；五五年因潘漢年案被判十二年，關押至七五年，八二年平反。
與馮雪峰
夏衍與馮雪峰結有樑子，各種憶文述及，但一般國人難知頭尾。該傳對此交代詳實。一九三六年四月底馮雪峰作為中央特派員從陝北抵滬，七月中旬才約見對中央仰如天露的夏衍。馮雪峰何以未找地下黨而先找魯迅、胡風（甚至章乃器），筆者一直存惑，不知why。原來上海地下黨與中央長期失聯，須先甄別。同時，馮雪峰受魯迅、胡風影響，對周揚、夏衍等印象不佳，因此將他們晾了很長時間。
（頁二二九至二三三）
「兩個口號」論爭深深刺傷周揚、夏衍，也是一九五七年夏衍揭發馮雪峰「爆炸性發言」源頭之一。馮雪峰此後「失寵」，也有他本人原因—不同意「統一戰線」政策，撂挑子脫黨兩年多。
（頁二五三）
「左聯」解散且未發表宣言，《夏衍傳》提供第一手數據──蕭三來信關鍵部分引文，共產國際對中國左翼文藝運動提出指導性意見。
（頁二○五）
最得罪人的一件事
作為中共文化高幹，一九四九年後夏衍的行跡很有一些嚼頭，很能說明「激情燃燒歲月」的內質。一九五二年，上海市委宣傳部長夏衍幹了一件「上海時期最得罪人的一件事」—組織常識測驗。試題僅初中程度的時政與文藝常識，五十題（每題兩分），宣傳部、文化局處科一級六百七十九人無記名參試。八十分以上僅二人，百分之七十不及格，絕大多數僅三四十分，連五四運動哪一年，答對者都寥寥無幾。常識題如一年哪二十四節氣、四大古典名著作者、市場蔬菜價格等，笑話百出。一人賭氣交了白卷。因重視文化，夏衍被判「偏右」，不止一次挨批評—「吹捧知識分子，看不起工農幹部。」
（頁四七二）
這次常識測驗為歷史留下重要左證—佔領上海文化陣地的紅色幹部實為略識之無的半文盲，大部分連小知識分子都夠不上。他們只懂政治不懂文化，當然只願搞政治不願業務，成為爆發「文革」的社會基礎—因不懂文化而贊成對文化進行大革命。也正因為夏衍重視文化，晚年才會感覺紅色邏輯不對勁──既鼓勵自學成才又反對個人奮鬥，「這自學成才不是個人奮鬥嗎？」
（頁六八八）
解讀文革
「文革」爆發，大批幹部被打倒，夏衍也吃足苦頭，但這一代紅士對「文革」的解讀極具「時代性」。一九六七年初春夏衍的思考—
一個省一個市的第一把手、第一書記或者省長，誰監察他？誰監督他？誰罷免他？……事情由他來領導，他能否真正的引火燒身？前幾年，幹部在下面說怪話：「這運動那運動，運動後期整群眾！」人們憑經驗知道：整領導是走過場，整群眾則似乎是必不可少。實際的例子，假如沒有這次文化大革命，沒有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大串連、大民主……
後人難以想像：夏衍竟認為「被打倒」很有必要，含有歷史必然的合理性。對領導這場「打倒」的毛澤東不是怨恨而是增添崇拜──
充分體會到毛主席的最堅定的群眾路線，和超凡人的領導藝術。
（頁六二四至六二五）
新版引用夏衍的「四清」日記，也提供深度解讀夏衍思想的入徑，可解剖這一代紅士價值觀念的構成。
其他信息
《夏衍傳》還有不少我相當感興趣的信息：「左聯」乃周恩來授意籌建、夏衍也是周恩來發現的「條件較好的文藝骨幹」、六十年代初周揚被迫「一條漢子整三條漢子」、夏衍與不同意見者李何林、樓適夷的是是非非、八十年代夏衍人生軌跡—反自由化、周胡學案、反精神污染……晚年夏衍達到他那代紅士所能達到的最高點。
隱匿情戀乃大多數傳記通弊，而情戀又是人生主要節目，這方面的缺失乃傳記大忌。新版補上這一節—夏衍求愛符竹因而失戀，符乃浙江省立女子師範學校「第二美女」。夏衍一九二五年日記詳述最初的報復衝動與稍後的車爾尼雪夫斯基式「利他主義」—
當時免不了因為有先天的報復天性……例如我一定努力做一個有名的人物，遠勝於靜之的人物；或者我一定要求得到一個勝於竹英的愛人，便她發生較量上的羨慕而微微的生悔意！……但是這種多不過是一時孩子氣而已。……我現在對於她和靜之，我表示相當的敬意，因為他們確是在惡社會上奮鬥，為戀愛而奮鬥成功的勇士……
（頁六一至六二）
其情敵汪靜之此時已成名，汪符夫婦終身為夏衍嚴守此秘。
結語
較之自傳，學人撰傳除了拾遺補缺、答疑解惑，相對顧忌較少，敢指敢評，且持論相對公允，敢發傳主之不敢發不願發。
激情燃燒的歲月漸行漸遙，紅塵散盡讀夏衍。新版《夏衍傳》彌補舊版的時代局限，認識更精確，評述更到位，裁剪更精細，重點更凸顯，關鍵細節不吝筆墨，可謂解讀夏衍第一讀本。而解讀夏衍，既了解那一代紅士的曲折經歷，亦解讀種種「之所以然」，收入自然是多方面的。
二陳師生合力捧出新版《夏衍傳》，尤其陳師積一生之力關注夏衍，這份堅持執著，委實不易，後學之則。
